牛晓庭吃得仔细。
他的手修长有力,每一夹必中目标,左手捧着碗抓着饼,不见菜汤掉落,没去动那完好的鱼和鸡。
小豆子本来不算太饿,看知县大老爷吃饭,自己不由舔了舔嘴唇,伸出筷子直奔鱼肉,一筷子...
夜风穿谷,拂过桃源观残破的檐角,发出低沉呜咽。玄霄子盘坐于归心塔顶,双目微闭,掌心朝上置于膝头,那道曾蜿蜒入心脉的黑线已彻底消褪,取而代之的是掌纹间若隐若现的金丝,如春日初阳渗进冰层,温润而不刺目。
五年来,他行走南北,救死扶伤,不以神通炫世,亦不因声名自矜。百姓称他“活医仙”,传灯使敬他为“归心主”,可他知道,自己不过是个背负着无数亡魂记忆的行路人。每夜入定之时,耳边仍会响起那些未曾安息的声音??不是怨怼,而是呼唤,像风吹过空屋,带着旧日温度。
这一夜,星河垂野,万籁俱寂。忽然,塔下传来极轻的脚步声,不似凡人行走,倒像是鞋底沾了冥土,一步一滞。
“进来吧。”玄霄子未睁眼,声音却清晰如钟。
一道瘦影缓缓拾阶而上,披着灰袍,兜帽遮面,身形佝偻,仿佛背负千斤重担。来人跪在塔心石前,双手捧出一只漆盒,盒身刻有桃源观旧印,边角已被虫蛀蚀。
“大人……这是从南岭‘忘语坡’掘出的遗物。”那人嗓音沙哑,“共三十七具尸骨,皆被剜去舌根,埋于古井之下。他们生前是您当年派往各地查案的暗探……有人临死前用指甲在井壁刻字:‘勿信归心’。”
玄霄子终于睁眼,目光落在漆盒之上,久久不动。
“他们为何不信我?”他轻问。
“因为……三年前那场大火。”灰袍人颤抖着抬头,露出半张烧毁的脸,“您烧了《归心录》全卷,连副本都不留。有人说,您怕真相曝光;也有人说,您早已背叛初心,只为保全名声。”
玄霄子沉默良久,忽然笑了:“我烧的,只是执念。”
他伸手打开漆盒,里面是一枚铜牌、半截断笔,还有一封未寄出的信。信纸泛黄,墨迹斑驳,落款写着:“弟子柳青,绝笔于癸卯年七月初七”。
他认得这笔迹。柳青,是他最早收下的记名弟子,聪慧过人,性情刚烈,曾在雁门关外孤身潜入敌营,带回十万军民冤死名录。后来失踪,只说死于战乱。
玄霄子缓缓展开信纸,一字一句读下去:
> “师尊:
> 我知您一心向善,可这世间,善不能止血,仁不能退兵。忆冢清查令推行至今,揭发三百余桩旧案,牵连朝廷命官九十三人,其中七十六位出自‘天机阁’。而今我查实,当年桃源观灭门之祸,并非虚忘教所为,而是天机阁借刀杀人,只为夺取《归心录》中记载的‘魂引术’??可操控万人意志的大道禁法。
> 您不愿用它,他们便要毁您。
> 我已将证据藏于‘无字碑林’第七列第九石下,但恐难活至明日。若您见此信,请务必小心身边之人。传灯使中,已有三人被种‘傀心蛊’,听命于幕后。
> 别再相信眼泪,师尊。
> 有时候,慈悲本身就是一把刀。”
信纸末端,有个小小的血指印,像孩童按下的承诺。
玄霄子指尖微颤,轻轻抚过那枚印记。他知道柳青从小左手少了一节小指,这个动作,是她独有的标记。
“她死了多久?”
“整整两年零四个月。”灰袍人低头,“我们找到她时,尸体挂在悬崖藤蔓上,舌头被割,双眼被挖,可手里还攥着一块桃源观的瓦片。”
玄霄子缓缓起身,走向塔边栏杆。远处山峦起伏,月光洒在药圃之上,忘忧草随风摇曳,如同无数伸向苍天的手。
“天机阁……”他低声呢喃,“原来你们一直躲在幕后。”
十年前那场大火,他以为是虚忘教为夺秘典而来。可若真是如此,为何对方不留活口?为何偏偏放过地窖中的他?为何事后朝廷反应迟缓,甚至封锁消息?
一切都有了解释。
天机阁,名义上隶属钦天监,实则是皇权之外的影子中枢,专司镇压异端、操控舆情、抹除历史。他们需要一个“正义化身”来安抚民心,于是选中了幸存的玄霄子,扶持他建立归心堂,推动忆冢清查,借他的手揭开陈年旧账,再借舆论之火烧尽政敌。
而一旦他触及核心秘密,便会成为下一个被清除的对象。
“所以柳青不能活。”玄霄子闭目,“所以我必须‘觉醒’,却又不能太清醒。”
灰袍人颤声道:“如今无字碑林已被天机阁派人日夜监视,我们无法取回证据。更可怕的是……最近三个月,北方十二州接连发生怪事:死去多年的官员突然现身朝堂,言行举止与本人无异,连亲眷都辨不出真假。有人怀疑,那是‘换魂术’重现人间。”
玄霄子猛然睁眼:“换魂术?不可能!那是灵山前辈亲手封印的邪法,需以纯阴童男童女祭炼百日,方能转移神识,早已失传百年!”
“可就在上月,西川府一名七岁女童失踪,三日后被人发现站在城隍庙屋顶,口中吟唱《归心经》,声音却是老者语调。她说自己是‘前任巡察使周大人’,死后被接入‘清净界’,奉命监察天下归心堂是否忠于圣意。”
玄霄子脸色骤变。
清净界??天机阁最高机密,传说中关押叛徒、炼制傀儡的地下宫阙,位于昆仑墟底,由九重铁门封锁,唯有持有“玉衡令”者方可出入。
“他们不仅想控制活人,还想复活死人。”他喃喃,“用别人的躯壳,延续自己的权力。”
风忽然大作,吹得塔顶经幡猎猎作响。玄霄子转身,凝视灰袍人:“你是谁?为何知晓这些?”
那人沉默片刻,缓缓摘下兜帽。
一张熟悉的脸浮现出来??眉骨高耸,左颊带疤,正是当年枯井村中那位“假玄霄子”!
“五年了。”那人苦笑,“我在枯井村守墓三年,第四年独自南下,追查柳青最后踪迹。途中遭遇伏击,险些丧命,幸被一位盲眼老僧所救。他在临终前告诉我一句话:‘真正的换命符,不在脸上,而在心里。你能回来,说明你还记得痛。’”
玄霄子怔住。
眼前之人,虽面容沧桑,眼神却不再有戾气。他曾是仇恨的化身,如今却成了真相的信使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玄霄子忽然问。
“我没有真名。”那人低声道,“出生就被卖入人牙子手中,后来被天机阁选中,训练成替身。他们叫我‘影七’。”
“从今往后,你叫陆昭。”玄霄子郑重道,“陆文远之后,当有继者。”
陆昭浑身一震,眼中竟泛起泪光。
就在此时,归心塔底层骤然响起铜铃急鸣??三长两短,乃是最高警讯:有外敌侵入观境!
玄霄子与陆昭对视一眼,疾步下塔。刚踏出塔门,便见十余名传灯使横尸庭院,咽喉处各插着一根白羽箭,箭尾无铭,却缠着一抹淡紫色丝线。
紫鸢线??天机阁直属“巡夜司”的标志!
两人奔至观门前,只见漫天火把如星河倾泻,数百黑甲武士列阵于外,中央一辆青铜轺车静静停驻,车帘掀开,走出一名女子。
她年约三十许,素衣如雪,发间仅簪一支银蝶钗,容貌清丽,却毫无表情,双目澄澈如琉璃,不见瞳仁转动。
“玄霄子。”她开口,声音如冰泉滴石,“奉天机阁谕令,即日起废止归心堂所有职权。尔等十年妄动,扰乱阴阳秩序,激起民变数十起,罪责难逃。限你三日内交出《归心录》残卷及全部忆冢档案,否则,格杀勿论。”
玄霄子冷冷注视她:“你是谁?竟敢代天机阁宣令?”
女子微微抬手,掌心浮现出一枚菱形玉印,上刻“玉衡”二字,金光流转。
“我是玉衡使,代阁主执令。”她说,“你不认得我,但我认得你。五年前你在边境救的那个婴儿,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。你贴在胸前那封信,本该属于我。”
玄霄子心头剧震。
那封信,是他师父陆文远临终前所写,交代一切因果,也是他这些年行走世间的信念支柱。他曾说,是在战场上捡到婴儿时偶然获得。
难道……一切都是安排?
“你想拿回孩子?”玄霄子沉声问。
“不。”玉衡使摇头,“他已经死了。死在你怀抱里第三天。你用自身精血续他性命七日,最终还是没能救活。但他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:‘娘……我想回家。’”
玄霄子呼吸一滞。
难怪当时那婴儿明明不会说话,却在他耳畔吐出如此清晰的人言。那是灵魂最后的执念,穿越生死的呼喊。
“所以你恨我?”他问。
“我不恨你。”玉衡使目光冰冷,“我只是执行命令。天机阁不需要英雄,只需要工具。而你,已经没用了。”
话音未落,她猛然挥手!
刹那间,空中浮现九道虚影,皆身穿传灯使服饰,面容模糊,行动整齐划一,宛如提线木偶。他们齐步向前,手中各自托着一面铜镜,镜面映出的不是人脸,而是熊熊燃烧的桃源观!
“傀心蛊已成。”玉衡使淡淡道,“这九人,都是你最信任的弟子。他们自愿献身,只为换取家人平安。你说,这世上还有纯粹的忠诚吗?”
玄霄子望着那些熟悉的身影,心如刀绞。
其中有两人,曾陪他翻越雪山送药;有一个,为护孤儿挡下毒箭;还有一个,在暴雨夜背着他走过泥沼……
如今,他们都成了敌人。
“你们听着!”玄霄子朗声道,“我知道你们还在!哪怕只剩一丝意识,也请记住:我不是神,也不是救世主。我只是个医生,只想让世人少些痛苦。如果你们还记得这一点,就请放下镜子!”
九人脚步一顿。
铜镜微微晃动,镜中火焰竟开始退缩。
玉衡使冷哼一声:“痴心妄想!人心易控,只需一点恐惧,便可扭曲千年修行!”
她双手结印,口中念出晦涩咒语。顿时,九人眼中泛起紫光,齐声喝道:“奉令诛邪!”
九面铜镜同时爆发出刺目强光,凝聚成一道螺旋光柱,直冲玄霄子头顶!
千钧一发之际,陆昭猛然扑出,将玄霄子撞开,自己却被光柱贯穿胸膛,鲜血喷洒如雨。
“昭!”玄霄子嘶吼,接住坠落的身体。
陆昭嘴角溢血,却笑了:“师尊……我终于……有了名字……”
话音未落,气息断绝。
玄霄子抱着他,仰天长啸。
那一瞬,天地变色。
归心塔顶端忽现一道金光,直冲云霄,化作巨大莲台虚影。塔内尘封已久的铜钟自行轰鸣,声波荡开十里,惊起群鸟纷飞。
与此同时,玄霄子体内金光暴涨,沿经络奔涌而出,竟在空中凝成一行古老文字:
**“心之所向,魂之所归。”**
这是《归心录》终极奥义??唯有真正放下执念、接纳万物之苦者,方可开启“归心之道”,唤醒众生本源共鸣。
九名傀儡传灯使浑身剧震,铜镜纷纷碎裂,眼中紫光褪去,恢复清明。他们看着自己的双手,又望向玄霄子,泪水滚滚而下。
“师尊……我们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玉衡使首次露出惊容:“不可能!归心之道早已失传!你怎么可能……”
“因为你不懂。”玄霄子站起身,怀抱陆昭遗体,目光如炬,“你以为控制身体就能掌控人心?可人心不在血肉之中,而在每一次选择里。你们可以杀我,可以毁我声名,但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为他人流泪,归心堂就永远不会灭亡。”
他一步步走向玉衡使,身后九名传灯使默默跟随,重新披上红袍,手持引魂灯。
“现在,我给你两个选择。”玄霄子停在她面前,“一是放下玉衡令,跟我回桃源谷,种一棵桃树,听一夜雨。二是继续执迷,成为下一个被历史掩埋的符号。”
玉衡使死死盯着他,嘴唇微动,似要反驳。
可就在这时,她腕间玉镯突然崩裂,一缕青烟从中逸出,竟是个微型魂魄,形如幼童,轻唤了一声:“娘……”
她整个人僵住。
那是她死去孩子的残魂,竟被天机阁囚禁于法宝之中,作为操控她的最后枷锁!
“原来……连我的悲痛,都被利用了……”她喃喃,双膝缓缓跪地。
玄霄子伸手,轻轻取走玉衡令。
刹那间,远方昆仑方向传来巨响,仿佛九重铁门同时崩塌。无数冤魂哀嚎之声穿透虚空,隐约可见一座地下宫殿正在崩解。
“清净界……毁了。”一名传灯使震惊道。
玄霄子仰望星空,低语:“不是我毁的。是那些不肯再沉默的灵魂,自己推倒了高墙。”
三日后,归心堂正式解散。玄霄子宣布,今后不再设总坛,也不再立掌门。各地传灯使自由行动,只守一条规矩:**先救人,再问是非。**
他自己则背着陆昭的骨灰坛,重返桃源谷。
春雨淅沥,新栽的桃树抽出嫩芽。他在药圃边搭起一间茅屋,每日采药、施针、教村童识字。有时夜里,他会点燃一盏河灯,放入溪流,看它漂向远方。
没有人知道,他在灯底写下了一句话:
**“若有来世,愿不做仙,只做春风,拂过每一寸受苦的土地。”**
某夜,月明星稀,一位白发老妇拄杖来访,说是邻村病重,求医无门。玄霄子二话不说,背起药箱便走。
归来时,已是黎明。他疲惫地推开院门,却发现屋前石阶上坐着一人。
白衣胜雪,手持断箫,正是五年前那个“假我”。
“你回来了。”玄霄子微笑。
“我听见钟声了。”那人望着东方初升的朝阳,“那是真正的归心之道开启的声音。我走了千里路,只为确认一件事??你有没有变?”
“变了。”玄霄子走进屋内,倒了杯茶递给他,“以前我觉得,救一个人就能改变世界。现在才明白,是这个世界教会了我如何做人。”
那人接过茶,热气氤氲中,眼角微湿。
“那……我能留下吗?”
“当然。”玄霄子笑道,“正好缺个帮工。明天要移栽一批忘忧草,你力气大,适合挖土。”
晨光洒落,两人并肩坐在门槛上,静静看着桃花一朵朵绽放。
远处,又一阵风起,卷起满山花雨,飞向未知的远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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